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寅时三刻，太原城还浸在浓墨般的夜色里，回春堂后院的药房却已亮起灯火。当归望着案几上堆积的医案，眉间皱出三道深痕。自月前那场倒春寒后，城中已有十七位产妇出现恶露不下、少腹冷痛之症，更有三人突发血崩。他执笔在《傅青主女科》上重重圈出"产后忌用寒凉"六字，窗棂忽然被夜风吹开，卷进几片残雪。
"这般迟疑不决，可不是君药该有的气度。"清朗嗓音自梁上传来，川芎倒悬的身影随风轻晃，腰间药囊坠着的铜铃叮当作响。他翻身落地时带起一阵清风，案头《医林改错》哗啦啦翻到血府逐瘀篇，"要我说就该用桃仁四物汤加味，先通其瘀滞..."
话音未落，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。桃仁挟着寒气破门而入，鸦青斗篷上凝着冰晶，手中铜盆盛着暗红血块："城南张氏血崩虽止，但离经之血已凝成块。"她将血块倾在青石板上，短剑寒光乍现，血块应声裂成蛛网状碎屑，"看见这网状瘀痕了？非得用破血逐瘀法不可。"
当归起身推开北窗，晨风裹着炮姜的辛香飘入。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在檐下煎药，陶罐里翻滚着焦褐色的药汁。"《黄帝内经》云'寒则气收'。"炮姜用竹筷轻搅药汤，氤氲蒸气在他眉目间流转，"这些妇人产后胞宫大开，寒气趁虚而入，血得寒则凝。诸位若只顾攻伐，恐伤正气。"
争执声惊醒了蜷在药柜旁的炙甘草。少女揉着惺忪睡眼，将煨在炭灰里的陶瓮捧到案上，揭盖时溢出清甜香气："昨夜按《太平惠民和剂局方》配的甘草干姜汤..."话音未落，川芎忽然按住她手腕，三指搭上寸关尺。
"你脉象濡缓，昨夜又试药了？"川芎眼底闪过一丝懊恼，"调和诸药本已劳神，何苦..."话音戛然而止，因为桃仁的剑尖正抵在他喉间。
"与其在此聒噪，不如去看刚送来的急症。"剑柄红穗扫过医案，露出墨迹未干的记录：王门陈氏，产后七日，少腹疼痛如锥刺，触之有块...
卯时初，众人立在病榻前屏息凝神。产妇面色青白，十指紧攥锦被，额角冷汗浸透帕子。当归执银针探其少腹，针尖触及肌肤竟微微发颤。"这是寒客胞宫引发的血瘀气滞。"他转头看向炮姜，"烦劳先生用隔姜灸法温通经脉。"
川芎突然按住当归执针的手："且慢！她舌质虽暗，苔却薄黄，脉象弦细而数，分明是血虚生热..."话音未落，桃仁已掀开产妇中衣，指着腰际青紫瘀斑冷笑："热证会有这等阴寒之象？"
"都住手。"炮姜苍老的声音似药杵捣在铜臼里，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而落。他点燃艾绒置于姜片上，青烟在产妇神阙穴上方盘桓成旋："《金匮要略》妇人产后病篇早有明训，新产血虚，多汗伤津，阳气独盛。故当用温经之法，使阴阳自和。"
艾香弥漫间，当归蘸墨写下处方：全当归八钱、川芎三钱、桃仁十四粒...笔锋在"炮姜"二字上顿了顿，终是添了五分。"炙甘草何在？"他抬头寻觅，却见少女正将蜂蜜缓缓注入药汤，琥珀色的糖浆在晨光中拉出金丝，"用蜜炙法缓炮姜之辛烈，可护胃气不受损。"
三日后，当陈氏抱着婴孩来谢恩时，川芎独自坐在后园药圃里摆弄铜秤。桃仁的短剑突然架在他颈侧："若那日依你用寒凉药，这妇人怕是早成《千金方》里说的'下血不止'之症。"
"我错判脉象，自会去《伤寒论》室抄写太阴病篇百遍。"川芎拨开剑锋，将秤盘里的当归与川芎调整到三七之数，"但你别忘了，昨日救治的那个乳妇情志郁结导致恶露不下，若不是我用疏肝法配合当归的养血汤..."
桃仁还欲争辩，忽闻前堂传来炮姜的咳嗽声。老人捧着新采的益母草进来，叶尖还沾着晨露："《景岳全书》有云，'行气勿忘和血，活血常须调气'，你们啊..."话未说完，就被追来讨蜜糖的炙甘草拽走了。
当归立在廊下看药童晾晒熟地，忽听身后传来翻书声。川芎倚着门框读《妇人大全良方》，夕阳给他侧脸镀上金边："喂，你说《校注妇人良方》里薛己加的八珍汤，若用在气血两虚的产妇身上..."
暮色渐浓，药炉上煨着明日要用的生化汤。檐角铜铃轻响，当归在医案上添完最后一句："治病当如抽丝，急不得，缓不得，全在阴阳相济之间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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腊月廿三的雪粒子打得窗纸簌簌作响，回春堂檐下的冰棱已垂了三尺长。当归正在誊抄《济阴纲目》的产后郁结篇，忽闻前堂传来木屐踏雪的脆响。川芎拎着药箱冲进来，大氅肩头积着寸许厚的雪，怀中竟抱着个襁褓。
"城南布商家的娘子，产后二十日突发乳岩。"他将婴儿交给药童，抖落满襟冰碴，"左乳结块硬如卵石，痛引胁肋。"
桃仁掀帘而入时，正撞见川芎在解妇人衣襟。寒光闪过，短剑将他的银针钉在梁上："登徒子！"待看清妇人胸前紫红肿块，她忽的收声。那肿块表面凹凸如岩，皮下青筋暴起如蛛网。
"此非乳岩。"当归以丝帕覆手触诊，指尖在肿块边缘细细推寻，"《外科正宗》说乳岩'坚硬如石，溃后形似泛莲'，这肿块虽硬却边界清晰..."他话音骤止，因那妇人突然抓住他衣袖："先生救我！三日前与婆母争执后，此处便如巨石压着..."
炮姜捧着艾绒进来时，见川芎正盯着案上《丹溪心法》出神。"这症状倒合了朱震亨说的'气血冲和，万病不生，一有怫郁，诸病生焉'。"老人将艾绒搓成雀卵大小，"但你们可注意到她指甲颜色？"
众人凝目看去，妇人十指青紫，甲床泛着不祥的灰白。炙甘草突然轻呼："她袖口有血渍！"撩开素绢中衣，但见妇人左胁下方赫然呈现条索状瘀斑，形如鞭痕。
"这是郁怒伤肝，气滞血瘀之证。"当归执起妇人右手诊脉，三指下的弦脉如按琴钢丝，"肝经布胁肋，主疏泄。气机郁结则乳络不通，血行不畅则成症块。"
川芎突然夺过药童手中的乳香膏嗅闻："你们闻这膏药里有无青皮气息？"不待众人回答，他掀开妇人发髻，在耳后发现三枚细若蚊足的银针，"果然用了疏肝针法！哪个庸医竟在产后血虚时妄刺肝俞穴？"
风雪声里忽的掺进铃铛清响。门帘卷处，头戴帷帽的游方郎中拎着虎撑进来，腰间悬着的紫铜药罐刻着"逍遥散"三字。桃仁的剑已抵住他咽喉："可是你在产妇肝经要穴行针？"
"且慢！"炮姜按住桃仁手腕，浑浊老眼突然精光暴射，"这针尾缀着珍珠母，分明是江南顾氏一派的镇肝熄风针法！"他转向神情恍惚的妇人，"娘子近日可曾目赤耳鸣？是否常觉有热气自脚心窜上头顶？"
妇人闻言突然泪如雨下："自产后便觉五心烦热，前日与婆母争执时...竟将绣绷掷向夫君..."她颤抖着解开束腰，腹部赫然呈现大片网状红斑，"这两日恶露骤止，小腹冷痛如绞..."
炙甘草突然轻扯当归衣袖，将半卷《女科经纶》摊在案上。泛黄纸页间，萧壡注疏的"产后发狂"篇墨迹犹新："败血上冲，其证乍见鬼神...用安神生化汤治之。"少女指尖停在"血虚肝旺"四字上，将蜜炙过的白芍悄悄推近药碾。
"此乃本虚标实之证。"当归碾着白芍沉吟，"产后亡血伤津为本，肝阳上亢为标。先前误用疏肝重剂，更耗阴血，致虚阳浮越。"
川芎突然将《傅青主女科》拍在案上："傅山先生明示，'产后惊悸属心血虚，怔忡属胃气虚，夜热属阴血虚'。这患者面红目赤、烦躁易怒，分明是肝郁化火..."
"但舌质为何淡白无华？"炮姜将刚熬好的吴茱萸汤递到妇人唇边，"你看她饮这辛热之药竟不觉烫，分明是真寒假热之象。"
桃仁突然割开妇人指尖，暗红血珠缓缓渗出："血瘀无疑，但血色稀薄如掺水朱砂，这是血虚致瘀的明证。"她转向正在调配四物汤的炙甘草，"若用桃红四物汤加味..."
"不可！"川芎与当归异口同声。前者抓起案上《血证论》："唐容川说'气结则血凝'，当以疏肝为要。"后者展开《妇人良方》："陈自美记载'产后血虚发热，不可妄用寒凉'。"
争执声被突然爆裂的炭火打断。炮姜将煅烧的牡蛎粉撒入药汤，升腾的烟雾在空中凝成太极图形："《临证指南医案》叶天士治朱姓妇人案，诸位可还记得？'情怀郁勃，气火燔灼，遂致经阻脘痛'，用的正是酸苦泄热、甘缓润燥法。"
檐下铜铃忽的乱响，北风卷着雪片扑进药房。众人惊觉那妇人已蜷缩在地，十指深深掐入掌心，口中呢喃着"孩儿"。"快取交泰丸！"当归疾呼，"这是厥阴寒厥欲作痉症！"
"取白芍三钱，生用！"当归的嗓音在风雪中裂帛般响起。炙甘草旋身推开药柜第三层，素手掠过排列整齐的青瓷罐，却在触到酒制白芍时顿了顿。川芎忽然按住她手腕："《得配本草》说生白芍'伐肝泻火宜生用'，但产后血虚...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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