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无妨。”
左右肱骨为一伶人之事争执不下,周王眼里终于浮出些许不耐,垂睨过左右,又掀起眼帘,朝姒云道:“抚一曲拿手的便是。”
见周王色变,虢公连忙后退,仿若方才话中有话、寸步不让之人另有其人。
正巧一众宫婢推开左右边门,举着杯盏鱼贯而入。穿堂风拂过堂下,左右人影倏而缭乱。
姒云自一众摇曳不休的落影里认出自玉阶上方投落下来的颀长人影,道不清是什么心思作祟,浅眸一转,心下有了主意。
“诺。”她躬身挪步至一早备下的琴案边,款款落座。
趁众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她纤纤如葱段的十指之上,一双眸子倏忽上挑。
似随意一瞥,又似在某个方向多停了片刻,不等众人回神,又垂敛下眸光,唇边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,抬起双手,轻覆弦上。
“锵!”流光摇曳,落影漪漪,堂下清风悠过,杯盏声歇。
“明月几时有,把酒问青天。”她徐徐开口,一如昨日褒宫午后,偷得浮生半日闲。
多日不曾吃水,她今日的嗓音本不适宜开口,好在琴曲幽幽,丝音萦回,落入风中,反而别有意蕴。
“……何似在人间。”
琴曲过半,余音正袅袅,见左右朝臣面容沉醉,不知是怕落人下乘还是另有考量,正襟危坐多时的虢公鼓忽又站起身。
“大胆!”他视若无睹左右朝臣面容沉浸,瞠目瞪着姒云,怒道,“小小伶人,竟敢词曲讥讽?!”
弦音倏忽错乱,姒云顾不得细思“讥讽”在何处,忙不迭地错身后退,伏叩在地:“大人息怒!”
眼见弦音嘈嘈,纷乱四起,而九旒之后周天子已然变了脸色,晋侯眸光忽闪,拍案而起道:“虢公此话何意?”
“何意?”虢公冷哼一声,不紧不慢拂袖在后,而后转向姒云,淡淡道,“倒是老夫想请教无月姑娘,何为‘何似在人间’?此间非人界,莫非地狱?”
文字之罪素来如此——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?
姒云心一沉,连忙道:“大人误会,此曲并非暗喻此间非人间,实际是民女在入宫途中听沿途百姓传唱歌颂大王之德,深知今时这般海晏河清、王师回朝之景实在难能一见,忍不住感慨,‘此景只因天上有,人间难得几回见’,因而才有‘何似在人间’之叹。”
她微微一顿,又道:“惹大人误会,必是民女才疏学浅之故,还望大人不怪。”
堂下倏忽杳然无声。
文字能否定罪,她的解释能否被接受,只在周王一念间。
九阶之上的周天子凝眸思量之时,满堂朝臣皆眼观鼻鼻观心,正襟危坐,仿若早已不识方才的琼音仙曲,亦不识眼前人。
姒云一动不动跪坐堂下,下意识放轻呼吸。
一缕细风拂过,衣摆被风翩跹,人影倏而摇颤。
一滴冷汗坠落鬓边,光可鉴人的大理石表面霎时氤氲一片。
四下依旧落针可闻。
姒云屏息凝神,腰背僵硬地动弹不能,心头正打鼓,眼角余光里映入三两面彩幔,目光倏地一滞。
满堂荷风簌簌,贵人衣袂正翩翩,紧靠着墙的几帘彩幔为何一动不动?
此情此景实在反常,又莫名让她生出几分熟悉之感,似乎在从前的某时,她曾见过类似的情形。
时光长廊溯洄而上,姒云脑中思绪飞转,“飞沙走石”。
谁家小儿撞翻酒樽,酒香漫溢,左右无一侧目。昨日今时的画面相重合,姒云的眸子重重一颤。
幽王生辰宴!
她曾亲力亲为的周王生辰宴,为张起那几帘以《红楼梦》为蓝本的帘幔,她曾在殿内走过多次,进殿时亦细细检查过殿中左右。
——彼时同今日,南北浮雕墙上亦有不少素幔作饰。晚风穿堂时,她的帘幔亦翩跹不迭,而大殿两端的帘幔一动不动,那之后……
姒云心口一抽,下意识倒抽一口凉气。
有人埋伏在帘后?
可寻常宫侍无需遮掩行迹,她进殿时也曾偶遇巡逻的虎贲军,那些人是何身份?是周王的安排还是申侯的部署?还是他两人以外的第三方势力?
他们所图为何?是为保护周王,还是和乌秦南一样,奉了谁的命,来刺杀周王?
乌秦南可知此事?
还有……姒云丹唇紧抿,身侧的双手不自禁曲握……那位身份成谜的墨卿士,他可知此事?
一滴冷汗滚落颊边,素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褒夫人浑身紧绷,思绪愈发混乱。
“无月姑娘,起身说话。”
思绪正翻涌,九阶之上,周王的声音幽幽响起:“此曲只因天上有。难为无月姑娘有心,将民间事带入宫中。”
姒云曲握成拳的双手微微一松,盯着眼前氤氲成一片的朦胧倒影,无声吁出一口气。
幸得乌秦南提前告诉,为证明与幽王的不同,今时之周王一早就已昭告天下:“社稷为重,君为轻”。
今日朝臣百官、庶人贤能同坐,众目睽睽之下,若是因三两句无关痛痒的唱词给初次入宫的伶人定下莫须有之罪,岂非明晃晃告知天下,“民贵君轻”只是一场笑话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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